2000多名警察冲进了运动场,每个人都举着镇压暴动才用得上的来复枪。场内的人在警察的勒令下面朝墙站着、举起手,再一个接一个被架起手脚、拖上警车带走。这是格鲁吉亚的首都第比利斯,在这个内战与动乱频发的国度,警力出动并不罕见。只不过这次警方袭击的并非什么反政府武装根据地或黑帮窝点。这回被警方端了的,是全国最火爆的夜店。
这场行动出动了第比利斯几乎一半的警力,名义是捉拿8个毒贩,然而即时新闻里说,落网的8个毒贩,没有一人是在俱乐部里面被逮到的。聚集在场外的人们开始议论,并不刻意压低声音。他们中一些人说:“这显然是警方和政府在找Bassiani的麻烦。” 同时也有人说:“Bassiani的麻烦是自找的。”
后者的说法更准确。Bassiani对这个保守的国家而言,就像长在白净的面庞上的一颗大痣。这里是斯大林的故乡,前苏联解体后仍然有20%的领土被俄罗斯占领,同时90%的人口信奉东正教。主流风向总在保守与开放间摇摆。在这里横穿一条马路,就宛如一场时光旅行:这边的卖唱片的地摊上摆放着David Bowie和Lou Reed的盗版碟;那边的地摊上在卖斯大林和圣母的画像,摊主大妈正和熟人控诉同性恋都是鸡奸者。
在这样的国家里,Bassiani却敢举办全东欧最盛大的LGBT月度狂欢。“Horoom之夜”从2017年开始举办,每月一场,场场都被上千人挤爆。这些人白日里经过佩戴十字架的长辈,都要低头匆匆走过,在这里他们展现出了你能想象的一切样子:袒露胸肌的1,风情万种的0,搂着彼此的脖子亲吻的变装皇后……
在校大学生Emmanuel从不缺席,因为在Horoom之夜,他才能坦然穿上香槟色抹胸小礼服,再踩上自己最爱的高跟鞋。“这个国家30岁以下的人还和爸妈住在一起,我们在Grindr上划到人,第一句先问:你有自己地方吗?但在Horoom我能拉着心爱的男人的手走进暗室,尽管那儿的隔音糟糕透顶。“
实际上无需等到“Horoom之夜”,任何一个普通的周五,Bassiani都在主流社会容忍的边缘蠢蠢欲动。一个第一次来蹦迪的人会疑惑,入场印章周围怎么印了一圈数字。其他常客或是bouncer毫不避讳:上个Horoom之夜里定好了下一次LGBT游行,这串数字就是游行日期。
等新人去存包,一抬头就能看到,存包处的石灰墙上,还投影着距离下一次大集会的倒计时。
宗教讨厌异端,极权排斥骚动,当宗教和极权的阴影还笼罩在格鲁吉亚上空,Bassiani的存在就是一种冒犯。就像鼻子上长了一颗痘,挤掉是早晚的事。但是Bassiani的方法论里没有收敛。“既然你剥夺了我跳舞的地盘,我只有去你的地盘上跳舞。”于是被警察清扫后不到24小时,他们把派对开到了政府的大门口。
2018年五月春寒还未消退,国会阶梯前就聚集了上万人。国会大楼前驻守的宪兵之后两年间都没见过这么大阵仗:就在一周前,惹了众怒的国会选举欺诈案,也只引发了几千人上街。最高一级阶梯上,来自德国传奇厂牌Giegling的DJ Justin把刚点着的烟叼在嘴里,随着重贝斯声从他指间泄出,人群沸腾起来。
从Rustaveli 大道的远处,戴着纳粹标志袖标的新法西斯主义者如期而至,高喊着不会将国家交给毒贩子和LGBT教唆犯,寥寥几人的口号却盖不过techno音乐和清脆的尖叫声。一个男同除了内裤只穿了皮吊带,对着这群中年人顶胯,笑着看纳粹领队的脸憋成了格鲁吉亚豆子汤的颜色。少女爬上了纪念碑亭顶,纤腰舞动,火红色头发飘摇成了旌旗。人们两两成对,用手中的烟雾画出心形,第比利斯雾霾的天空都被染成了粉红。
防暴警察当然也不会缺席,围绕人群拉起警戒线,虽然没带前一晚的真枪和盾牌,腰间也插了警棍。但是对最野的派对动物而言,警队前的空地刚好成了最合适的舞台:这里没有夜店的聚光灯,但比起淹没在同伴中,在这儿你更容易成为焦点。
每天要去国会上班的总理没撑过两天就道歉了,还承诺任何人将来都能开心去蹦迪再安全回家去。根据斗争的智慧,此时应该见好就收、井水不犯河水,可Bassiani这次依旧没有。
2019年,在“国会电音节”一周年的日子,他们在原来蹦迪的地方摆了一尊总理的石膏胸像。好奇的路人一摁胸像前的红色按钮,就可以重听一遍总理一年前道歉的录音。于是当日经过第比利斯国会的游客都有了之前游客没有的魔幻体验。据附近一位不愿具名的宪兵统计,他一天就听“总理”道歉了300多次。
经历了这场“techno革命”,这家位于欧亚边界小国的夜店在世界范围内声名鹊起。其实在各地techno铁粉的嘴里,它的名声早已传开。他们都说,如果没有自找麻烦,它可能是Berghain之后,当今世上最牛逼的俱乐部。每个周五,Dynamo体育场外的队伍让你一望就头晕,其中不止有邻国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坐大巴来的青年,还有人从北美瞒着老婆花了一万块打飞的过来,只为度过一个传说中疯狂的周末。
回到2014年,第比利斯并不缺少夜生活,24岁的创始人Tato、Naja和Zviad却仍不满意,仍然想将最好的techno音乐带给这座人均收入不到200欧、时不时会断电的古老城市。选址成了他们最大的难题:“首都大部分可用的场地都是政府物业,就算荒废多年了也不给你用。”直到他们参观了前苏联留下的、满是沙砾和碎石的游泳池:“就是它了。”建成的Bassiani和世界上大多数伟大的techno club一样装修简陋:DJ台就在深水区,在边上跳舞一不留神就会撞上泳池边的旧轮胎,蹦累了只能坐在儿童泳池的水泥地上。
与此同时,他们却买下了世界顶级的音响系统。从瑞典前去朝圣的@lamabrazil描述:“我的五脏六腑都被声音充盈,每一寸神经都在被按摩,那比起听觉更像是触觉的盛宴。”
当音乐纵贯全身,即使这里没有廉价酒精,你也不可能不跳舞。这里每周五都会举办电子马拉松,超过2000人将游泳池挤得水泄不通。DJ从午夜12点打到第二天正午12点,靠猛喝伏特加来提神。最后往往连衣帽间值班的小妹都加入到派对中。
黑暗适合躲避,摇头晃脑是最容易的解脱。久而久之,所有第比利斯的白日容纳不下的人都被吸引到这里:从亚逼到无伤大雅的变态,应有尽有。W杂志的记者Gillian Sagansky这样记述这座地下巢穴里过量的癫狂:“人们在破了洞的皮沙发上醉得东倒西歪:皮革恋物癖,嗑药的花臂大胡子,当然也包括穿着网袜的变性人。保安要拿手电筒晃他们的脸,才能确认他们是否清醒。”
为了保护这些怪咖的老巢不受侵扰,Bassiani独创了全球夜店界精密的入场审查制度。你在官网上买票要附上facebook链接,会有专人从你的好友、你点赞的专业开始翻,一直翻到你自己都不记得发过的帖子,从中寻找恐同、性别歧视或是搞极端主义的蛛丝马迹。没收到官方二维码的游客大多数不知内情,只以为是自己穿得不够酷,或者bouncer都是种族主义混蛋。有人曾目击过一个白人排了三小时的队没能进场,用英语大骂“这是对Techno文化的背叛。后面善良的格鲁吉亚友人帮他翻看了下facebook主页,替他指出:是因为他点赞了J.K.罗琳。
Bassiani在警察清扫之夜都没听到枪声,却在今年年初,因为把来客踢出去吃了枪子儿。一个39岁的大哥要求点歌,被DJ拒绝后发起了酒疯。被bouncer请出去后,这个恼羞成怒的醉汉扛着枪回来,冲着入口射了12发子弹,最终被蹲守在夜店门口的警察制服。
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位锐舞客受伤,只有三位Bouncer挨了子弹。其中一位女Bouncer接受采访时秀了秀小腿上的纱布,笑着说:“来蹦迪的大伙儿见到门口的警车,向来不太开心,不过当这种反社会的疯子找上门来,没警察还真的有点麻烦。”
事后,创始人之一的Naja Orashvili在ins上发布声明:“Bassiani的大门一直向不同社会群体敞开,因为我们相信改变——就在舞池里,我们目睹过太多人经历了观念上的大革新。这才是我们创立Bassiani的原因。我相信这次事件不会吓到热爱自由的格鲁吉亚人,而只会向他们证明:这里是能给予他们安全感的地方。”
在这个古老而伤痕累累的国家里, Bassiani的地下泳池成了一个下沉的场域,集聚了这个古老又伤痕累累的国家里最年轻的、最不安分的能量。
当陈旧的信仰不再能作为生活的支撑,周末蹦迪变成了属于年轻人的礼拜仪式。到了周一的正午十二点,他们走出Dynamo运动场,浓密的雾霾遮住了正午的阳光,经过的老旧巴士嗡嗡作响。穿着烟管裤的女孩和烟熏妆花掉了的Gay道别,知道周四的游行来临前,世界和自己,还不至于那么糟。“Some people go to church. I go to Bassiani. ” (有些人去教堂。我去Bassiani。)